马骅
4.
喏,四洲赡洲最殊胜,有景二十四胜地,
南部门地擦瓦绒,位于滇藏交界处,
圣地卡瓦格博山,本地厄旺法源宫。
--噶玛·让穷多吉《圣地卡瓦格博焚烟祭文》(注)
注:
厄旺:藏语“空性真如”音译
噶玛·让穷多吉(1284--1339年):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三世噶玛巴活佛
2003年4月30号,阴转雨。
早上七点十分的时候,有人来叫我们起床了。也许是前一天太累了,虽然睡了整整十个小时,我还是觉得困乏得难以睁开眼睛。
匆匆洗漱,吃了早饭,人们就聚集在溪水旁的草地上。连夜赶来的扎巴活佛要在这里主持一个放生仪式。事先准备好的六十只纯白的羊脖子上挂着红色的丝线,被人们牵过来。活佛手握经卷在被放生的羊头上一一加持。
简短的放生仪式之后,人们就簇拥着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去朝拜山上的神瀑。走了没一会儿,绵绵的细雨又飘了起来。开头的路并不难走,山路还算平整和宽阔,路边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人们也照例拣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放上去,许下一个心愿。
走了差不多六七公里,路边一座小木屋旁,信徒们纷纷停住脚步,开始口诵经文--转山路上最重要的圣迹之一,莲花生大师的修行地“白玛竹坡”到了。关于白玛竹坡的传说非常多,这里还保留着据说是莲花生大师的明妃当年生火时的灶灰。在这里修行的人,可以得到平常十倍以上的功力加持。往前走十米不到的岩石上,有一条曲折向上的蜿蜒山洞 ,便是著名的“中阴之道”了。
中阴之道在转山之前我就听说了。每个朝圣的人都要钻一下这个洞,只有有福的人能从岩石上的洞口钻出去。钻过这条中阴之道,就意味着人已经死过一次,经历了中阴的煎熬,已经再世为人。
(注:中阴,藏传佛教中指人死后到转世之前灵魂四处游荡的过程)
我本想也去试一试自己的福分,看看能否换骨脱胎。但钻洞的人实在太多,而且每个人都钻得极为缓慢、艰难。我看不清洞中的情形,但看到几位未能钻过去的藏民满身泥泞的退回来,一脸失落和沮丧的神情,还是让我犹豫起来。最后我决定先继续上山去朝拜神瀑,在回来的路上再来钻一下中阴之道。
过了白玛竹坡再向上的山路开始陡峭、狭窄起来,不久就到了雪线。山路两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积雪,冷风夹着雪丝让人周身寒彻。
瀑布是从一片笔直的山崖上落下来的。也许是枯水期,瀑布的水流很小,不仔细看,在崖壁上根本看不到水流。石崖的周围都是积雪和小型的冰川,只有瀑布这一段石崖光溜溜的。这条瀑布据说是当年与莲花生双修的一位明妃益西措杰的沐浴之地,而且经过了千佛加持。瀑布的圣水不但能去百病,而且能知祸福。朝圣的人在瀑布下面走过,有福的人会被水浇得湿透,而且会有彩虹绕身的景象。无福的人走过,水流就会贴着崖壁而下,难以沾身。不过,看现在的情形,怕是没人能被浇得湿透,更不要提彩虹绕身了。
正犹豫着是否到瀑布下面去走一遭的时候,扎巴活佛带着十几名喇嘛上来了,我赶紧让到了一边。活佛带着喇嘛在瀑布前十米左右的地方开始诵念经文,朝圣的人们也站在一旁双手合十,满脸肃穆。经文念了差不多十分钟,快要结束的时候,一阵沉闷但清晰的声音从瀑布方向传了过来,仿佛是一块巨石落地。一片水雾突然从地上泛了起来,瀑布的水流在一瞬间开始膨胀,带着雷鸣泻了下来。还没等我从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活佛已经带着喇嘛在瀑布下转了三圈,缓缓下山去了。我回顾左右,身边一位满脸皱纹的老阿妈手握转经桶,一边流着干涩的眼泪,一边念着六字真言,对着神瀑祈祷。陆陆续续的信徒们不断向瀑布下走去,接受神瀑的洗礼,冲去身上的罪孽和污秽。
我最终还是在神瀑下转了三圈,被流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个精透。浑身水淋淋地从瀑布下走出来时,我身上突然觉得无比轻松,感觉身上的污秽和病灶真的随水而去了。但“高原上一定要小心感冒”的教训还是很快回到我的脑海。我决定快步下山,让身上散发的热量赶快把里里外外的衣服烘干。否则,在这里感冒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下到中阴之道的时候,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毫不犹豫地把包扔在一边,把口袋里的大件东西掏出来,五体投地地向黑暗、狭窄而神秘的洞里钻去。幽黑的洞里十分潮湿,而且很矮,整个人只能贴着潮湿的地面向里一点点匍匐前进。还好,爬了七八米的距离,就出现了一个相对宽敞些的空间,在这里,就要直起腰向上爬了。不知道是哪位有心人竖了一截木桩,以使钻洞的人方便向上爬出洞口。踩上木桩,洞口近在咫尺。但斜斜的通道却让人难以前行。在这个狭小、犬错的洞口上,我被卡住了超过十分钟而进退不得。
那十分钟可能是我在转山路上最难忘的十分钟。想放弃,却又不知如何后退;想坚持,却无力前行。大脑在一片错综纷杂的空白里茫茫然,身子却下意识地一点点地向上蹭着。最后,我总算从岩石顶上的洞口中把身体拔了出去。回到地面上,我第一次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在这块岩石顶上我一个人坐了很久,体会着刚才的艰辛,回味着冲出中阴之道的轻松与解脱。我想象着当年莲花生大师从遥远的天竺来到雪域宏扬佛法,在这里闭关苦修时的风采;也想象着和他双修的明妃益西措杰的绝世风华。
回来的路上,转山人都走到前面去了。我一个人顶着雨慢慢走着。雨丝打在身上,并没有预想中的寒意,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抚慰般的温柔。回到住处,人们已经在院子里生了火,围坐四周了。这又是一个奇景:天上的太阳斜斜地挂在草甸的上方,雨却仍然不停地下;人们打着雨伞在烤火。这是我今生第一次碰到这么奇怪而矛盾的场面,说出去,怕是会被人当成笑话。
晚上饱餐了之后,大家都到本地的村长家里去联欢,围着火塘跳弦子舞。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幸福的人,不停地喝着青稞酒。最后,喝得迷迷糊糊的我也被拉了上去,跟着乱跳,当了一次南郭先生。
5.
克服了八难之后,卡瓦格博便成了雪域1250个圣地、180座山神的宗主,长年端坐五彩帐篷之内修炼,为世上一切有情众生祈福。从此,圣地众生在卡瓦格博的保佑下,再也不受妖魔灾难侵袭,世代安居乐业。
--藏族民间传说
2003年5月1号,阴。
早上八点起来的时候,身上除了轻微的酸痛之外,并没有任何的不适。这让我喜出望外。本来担心昨天冒雨走了这么多路,在瀑布下淋了个透心凉,晚上酒又喝了不少。原以为今天自己会落个感冒至少是个头疼的结局。现在看来神瀑的洗礼确实不同凡响。吃饭的时候,我沮丧地发现,自己再次重蹈覆辙:转山的人已经出发了。这一次我没那么慌张,吃了饭之后,背上包不紧不慢地去追。
出了村口没多远,就碰到了同样起晚了的曲缅,正好结伴同行。曲缅昨天也喝了不少酒,而且不停地为大家唱歌,一直闹到近三点才休息,所以今天同样是满脸疲惫。两个体力严重透支的年轻人步履蹒跚,边走边歇,走了足足三个半小时才熬到了垭口。在垭口我们终于追上了前面的人,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就急着继续赶路。今天不但要赶回西当,而且要赶到转山的最后一站,也是卡瓦格博圣地的中心--明永。
下山的时候要轻松多了,我也有了欣赏那宗拉风景的闲情逸致。虽然如此,还是走了三个小时才走到山脚的西当。走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下坡路上,我不禁奇怪自己前天是如何背着三十多斤的背包一路走上来的。
到西当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山上有几缕温泉流下来,在西当汇成一股热流。坐在水边脱下鞋子,把多少有点肿胀的脚泡在热水里好好享受了一下。
从西当沿着澜沧江一路向北,没多远就是明永。
明永现在已经是周围最著名的旅游景点,原因就在于村子上方那条世界上海拔最低、纬度也最低的冰川--明永冰川。明永冰川的出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事隔7年之后,1998年7月,在雨崩附近遇难的中日联合登山队员的尸骸,意外地越过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口,在明永冰川上被发现了。据说那些尸骨刚从冰川中显露出来的时侯,一切都保存得完好无损。死去的人就象睡着了一样。但接触到空气不多久,尸体就开始腐烂。村民们不得不用编织带把烂成一团的尸骨从冰川上背下来。
对于这件事,我曾经听当地人跟我讲过多次。每次讲到那些日本登山队员时,当地人都带着不屑和一丝隐隐的愤怒--虽然他们已经死去多年。对于在神山脚下生活了千百年的藏民来说,用脚去踩踏神山是绝对不敬的事。1990年12月到1991年1月间,中日联合登山队开始攀登卡瓦格博的时候,遭到了本地藏民的强烈反对。但日本人的一笔600万的投资促使县政府强制通过了这次登山。1990年12月29号,登山队员已经上到了海拔6470米的地方,离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仅有270米--这是历史上最接近登顶的一次。那一天,据说县城里的大喇叭一直在广播,号召人们到飞来寺去观看登顶的胜况。周边无数的藏民也确实去了,有的在飞来寺,有的就在自己村里附近的寺庙里或煨桑地祈祷。但他们并不象后来报道所说的那样是为登山者祈福。恰恰相反,我见过的所有本地藏民都说,当时他们是在祈祷神山显圣,埋葬这些亵渎神山的人。
这是我所听到的那一晚藏民的祈祷词:“神山卡瓦格博啊,我们世世代代信奉朝拜你。现在有外人要亵渎你,用脚踩上你的头顶。请你显示你的法力,埋葬那些触犯你神威的人。如果这一次你被人踩上头顶,那么我们以后也绝不再朝拜、信奉你了。”这是明永村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爷跟我讲的。那一夜,明永村的全体村民都到山上的太子庙去祈祷。夜半的时候,村民们听到了冰川上传来雷鸣般沉闷的轰响,中间还夹着隐约的哭嚎声。
那个晚上本来月明风清,是雪山一带少见的好天气。但突然之间,五十万吨雪从峰顶倾泻而下--“卡瓦格博抖了下肩膀”,当地人都这么说--11名日本登山队员和6名中国登山队员在一瞬间被大雪掩埋,尸骨无寻。
6.
圣山卡瓦格博
看见你,就想起我的家乡;
当星光缀满天空
漂泊异乡的游子啊,
就想起家乡。
--在海外藏人中流传的民歌《圣山卡瓦格博》
2003年5月2号,阴。
昨天晚上明永村里的晚会持续到12点多,但过于疲倦的我十点多就回来睡觉了。早上八点起来的时候,混身的酸痛仍然挥之不去。今天的行程就是上山去朝拜卡瓦格博脚下的冰川和两座本地著名的寺庙--太子庙和莲花寺。
这里是卡瓦格博圣地的中心地带,太子庙和莲花寺在经书上被称为“胜乐宝轮乐园”。上山的路我走过多次,所以我径直抄了近路向太子庙出发。这一段路在密林中穿行,路边都是高大挺拔的柏树和黄杉。道旁成片开放的野兰花闪着紫色的光芒。路两边最壮观的要算是数不清的小石片搭成的简易房子。这些小石片房只有七八公分高,有的还分成了三四层。这是个非常诗意的做法:远道前来朝拜神山的人们用小石片搭一所小小的房屋,为自己死后的灵魂准备一个栖息之所。成片的小石房沿着路边伸展,形成一座宏伟的灵魂之城。
一个多小时后,我比早出发二十多分钟的转山队还提早到达了太子庙。
太子庙位于卡瓦格博的正前方脚下,平时天气晴朗的时候,卡瓦格博的身影就在庙顶上闪烁。但这次转山过程中,卡瓦格博始终未能露出它的真面目。今天也不例外,一大团浓重的云雾把雪山遮得严严实实。转山人却没有因此而影响情绪,纷纷在佛祖和莲花生像前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在庙旁右侧,有一块黝黑的岩石,上面有一个清晰的脚印,据说是第二世噶玛巴活佛噶玛·巴希留下的。噶玛·巴希是藏传佛教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他首开了转世的先河,是历史上第一位被确认为转世的活佛。转山人都在这里对着脚印默默祈愿,还有不少人把随身带的小挂件或首饰留在石头上。
在太子庙背后,有一个著名的尸陀林,是整个藏区的两大尸陀林之一,是藏民们火葬之后埋骨灰的地方。转山的人照例围着挂满五彩经幡的尸陀林转着,然后继续上山,去朝拜更高处的莲花寺。一路上,从卡瓦格博肩部流下来的巨大的冰川就在身边向下延伸着,一直伸到海拔2600多米的密林里。一股清澈的溪水从冰川的缝隙里渗出来,慢慢汇聚,一直流向山下的明永村,并最终汇入澜沧江。这条溪水是明永村民们日常用水的来源,也是这几年让他们头疼不已的一桩心事:因为它被那些冒犯神山的人的尸体给污染了。
和太子庙一样,莲花寺也是后来重修过的。原来的寺院当然是毁于那场众所周知的“史无前例”中。重修过的莲花寺并不大,方圆怕是150平米都不到。虔诚的转山人围着寺庙的院墙一圈一圈地转着,念着千载不变的六字真言,一脸庄严的宝相。只有走到了这里,他们才算走完了内转山的全部道路,朝拜过了圣地的所有圣迹。他们今生来世的幸福就在眼前。
晚上我和曲缅、扎西尼玛开怀畅饮。转山的路已经走过了,每个人都轻松无比。曲缅和扎西比赛式地轮流唱着藏族民歌,而我只能在一旁傻笑,一直到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
7.
多康圣地卡瓦格博
以往朝拜现仍拜谒
但愿今后常能朝拜
吉祥永远充满天空
祈愿经常洒满大地
--1986年十世班禅大师朝拜卡瓦格博时带领僧俗群众所唱的祈祷词
2003年5月3号,晴。
今天终于睡了个懒觉,一直到九点半才起来。在扎西家喝饱了酥油茶之后,我和记者们汇合,一起乘车回德钦县城。
车子在澜沧江边的滇藏公路上曲折前行。暗黄色的江水在脚下怒吼着破山而去。经过几百公里的跋涉之后,她将改名为湄公河,穿越整个东南亚。
卡瓦格博就在对岸,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一片纯白的云笼罩着它亘古未变的身姿。
后记:回到县城后,我向很多人打探我很想知道的一件事,但结果令我极为失望:县政府现在只是规定“暂缓”对卡瓦格博的攀登活动。要知道,在西藏自治区条例里,是明确规定了严禁一切对神山冈仁波钦的攀登活动的。但卡瓦格博呢?也许有一天,又有无知的人来打扰、破坏这座神山的宁静。
这是我这次转山所留下的最大的遗憾。
(特别感谢为这篇文字提供大量资料的扎西尼玛,他的帮助使我受益无穷。)
200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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