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睦家庭多的是,书面材料一大堆。挑来挑去,挑不出值得报导的。
大学教授吴建华夫妇结婚四十年,恩爱如初,夫唱妇随,在事业上互相帮助,
在生活上互相照顾,被誉为“××大学的模范夫妻。”
没劲。
“解放军某部政治部副主任田大中同志职务高了,地位变了,对仍在家务农的
妻子忠诚不渝,几年来通过书信帮助妻子学文化,建立了巩固的家庭后方,被评为
五好家庭。”
也没劲。
“在台上是好演员,在家里是好妻子。著名话剧演员郭丽丽勤俭持家,挑起家
务重担,支持丈夫埋头攻下尖端科研项目,被评为模范家庭。”
没劲,没劲。
唉,中国之大,家庭之多,怎么找不出一个值得一写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些都是死材料,是被人按照一定的宣传口径编写出来的。
再有血有肉有情有理的人也能叫他们给写死。别人嚼过的馍,能有香味儿?
自个儿找去吧!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家。唯其普通,才真实,因为真实,
才动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闌珊处。”啊,寻访了多时,却
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这样一户人家……
“这就是我说的刘述怀他们家。”街道居委会庞主任把方芳领进一个大杂院,
跨进西屋的一扇小门。凭着居委会主任的权威和熟识劲儿,她用不着敲门儿。管辖
范围之内,哪家大人孩子,都像是老太太没出五服的亲戚。
按照现代新闻采访方法的要求,方芳早已放了长线,建立了这个社会生活观察
哨,或曰信息反馈点。半年前就跟这位一双解放脚的老太太挂了钩,热线联系。隔
十天关月来一趟,从老太太嘴里挖点信息。老太太一肚子情况,街坊四邻对物价、
住房、市政建设、婚丧嫁娶、不正之风的种种看法,她全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一人
顶市政府好几个局,别小瞧人家六十岁的妇道人家。
这回提供线索,领路认门也全仗人家主任。
“凤兰,在屋呢!”主任进了门才喊,也算打了招呼。
一个中年妇女从门外小厨房忙走了进来。平平淡淡的她,哪儿也不给人留下印
象。这正是方芳心目中的形象。
“这是报社的方记者,来采访你们家,给你们家登报纸。”
女主人双手在自己滚圆发胖的腰际挪动,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活了三十多年
没见过记者,做梦也没梦过自己上报纸。
“主任,您走错门儿了吧?我们家也没出好人好事,也没干坏事儿,登,登啥
啊?”
“嗐,凤兰,甭害怕,别紧张,你不是挺开通的嘛!方同志人可随和啦,都跟
我采访好几回了。她呀,跟我打听了半天,谁家和美,日子过得好,又是普普通通
的人家儿。人家为的是贯彻精神文明的大事儿,中央的精神。你在厂子里也学了,
不用我说你也懂得,文明就是好好过日子,别打架,别怄气,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
家宅翻乱的。我寻思,叫报上宣传宣传咱们这片儿,还不是光荣的好事儿,也配合
咱居委会的工作。得,我就决断了,应了人家,上这儿来了。我可跟方同志保证了,
你呢,别有顾虑,听见啦!方同志,坐,瞧,都站着干吗?”
顺着主任胖乎乎手指的方向,方芳在床旁箱子、纸盒子等杂物堆旁发现一张简
易沙发。沙发很旧了,上面蒙着一条颜色很难断定的浴巾也很旧了。上方常与头部
接触的部分有一层油污,亮光光的。木头扶手上落满了灰尘。北京风大土多,一大
不擦一层土。这层厚土估计不是半月十天落下的。方芳上身穿了件白色的茄克衫,
下面一条米色紧身裤,可巧又都不经脏。她只得侧身半坐,躲着那沙发。
女主人倒了两杯茶之后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她愣愣地站那儿,做梦似的。
“嗐,你也坐下,站着干吗?”居委会主任早已在一张黑木头靠背椅上坐下,
指挥儿媳妇似的下着命令,透着那么亲切。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搭讪着挨床沿坐下,真像个没主意的儿媳妇。
“这片儿的情况都在居委会掌握着呢!算来算去,就数你们家了。凤兰,别不
好意思,你说,这是实际不?你们家老刘心眼儿好,待人厚道,说话和和气气,不
挑穿不挑吃。给什么要什么,如今这岁数的男人,这么好伺候的,少有啦!是不?
凤兰!你们家这本帐明镜儿似的。方同志,凤兰人可真不错,郊区厂子远,见天早
出晚归,还带个孩子上班。难为她前几年,孩子小没断奶,天天摸黑就得走,晚了
挤不上车。就这么艰难,也没听他两口子打架闹和的。凤兰,你别,别有顾虑,多
说点儿……”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就会这一句。
方芳抬手从箱子角上拿过茶杯。顿时手指觉得滑腻滑腻的。低头细看,杯沿有
一圈可疑的茶垢,不是一天半天存下的。杯底一堆茶叶末儿,水面浮起一层泡沫,
像螃蟹吐出来的。她用薄薄的双唇吹着黄白色的泡沫,心里已决定不喝这杯中之物
了。
“……以实求实,谁家也比不了你们。就你们后院儿马家那两口子,哪一月不
往死里打几回。那娘儿们老疑惑她男人有外心,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半老头子黑
不溜秋的,谁看得上哇!前儿打的才邪乎呢,你没瞧见,好几个大男人都拉不开。
这叫过日子?前世的冤孽!”
方芳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现代新闻采访强调视觉,置目睹于耳闻之上。
这双人木板床年代久远,里边靠墙像是还接了一块木板,大于床,小于炕,似床非
床,似炕非炕,想必是大人孩子共睡此床的。床单是两幅条子布接上的,颜色早已
淡化,只依稀辨出曾是红、绿相间。三床被面质地花色不一,最上面的黄织锦被面,
消失了昔日的鲜艳华丽之后只泛着点点白光。被子叠成条状,上边搁着大小不一的
枕头。枕头上铺着枕巾。记者的观察要细,枕中上也有一层类似沙发毛巾上的油腻。
“……唉!东跨院儿小田家,我瞧着也玄。孩子都两、三岁了,还闹起没完。
那小媳妇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把个男人搁家里,吃不上喝不上,进门儿凉锅
凉灶的,她也忍得下这个心?不就是考上个走读大学吗,也高不到哪儿去!这就瞧
不上自个儿的男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如今晚儿这年轻人,没
救儿啦!气得我常说,都这么三天结两天离的,政府忙得过来吗?……”
主任心里装着一片儿人家。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哪本经庞主任都一清二楚,档
案都在她肚里装着。遇上记者来,得把情况好好说说。瞧人家记者多有心,还拿着
小本儿呢。
记者两眼紧着忙活。床头上方有两个镜框。一个端端正正装着“五好家庭”的
奖状,一个歪斜着的挤满了小小的照片。有一张仿佛是结婚照,可惜被挡住了,看
不清。屋子里的墙皮发黑泛黄,看来有日子没粉刷了。窗台上有灰尘,有两个空啤
酒瓶,一支假唐三彩飞马,四蹄踏在尘埃上。最令方芳惊讶不止的是窗台上赫然摆
着一个旧搪瓷痰盂。它怎么上那儿了?
“居家过日子就那么回事儿,老较真儿还行!前儿有个小伙子跑居委会闹,非
离婚不可。我一问,结婚才六个月零三天。说什么没共同语言,感情勾不通。气得
我也没好话,我说,你才二十五,离了还结不?还得找个女的不是?放着日子不过,
瞎折腾什么!方同志,您别乐,基层的工作难着呢,哪儿掌握不好就许出点儿事。
这年头儿,人心活,平常你连影儿都不知道,事儿就闹大发了。三号院老王家,没
听见他们家闹和呀,当着人没事儿没事儿的,冷不丁那女的就喝了嘀嘀畏……”
老太太谈兴方浓,不可遏制。方芳只得乖乖地听着,抢不过话头来。女主人似
有不安,她大概想理顺一下关系,把老太太的话打断了:
“方同志,您喝水!”
一句话提醒了主任。她也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个个痛快。
方芳也觉得机不可失,该她说了。
“庞主任,您忙您的去吧,我跟张大姐谈谈。”
“行,行,你们谈,你们谈。有啥问题您再找我们居委会。我可不拿您当外人。”
临出门老太太又找补了一句:
“凤兰,方同志我可交给你了!”
老太太屋门一关,屋里顿时鸦没雀静,两人相对不言声儿。女人采访女人,比
女人采访男人难多了。
“张大姐,您说说吧!”
大撒网,说啥都行。不加限制,不给约束。别拿题目把人家思想框住,搞“诱
发式”采访,这是采访之大忌。
张凤兰缺乏临场经验,且毫无思想准备,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面对着一个无
边无际的问题,无从启齿。
“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关于你们家的事。”
“方同志,您喝水。”
方芳举起杯子,装出递到唇边马上要喝的样子,随即放下说:
“那就谈谈你们怎么认识,怎么结婚的,好吗?”
不得已求其次。当采访对象不善言词时,只有来点“引导式”了,引导对方把
话讲出来。这也是采访学上教过的。
这方法果然灵验。张凤兰坐在对面,黄腊腊的脸上顿时起了一片红晕,干巴巴
的眼里甚至闪过一道亮波。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是啊,怎么认识的,怎么结
婚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这个问题了,很久,很久了。还是在刚结婚那一阵儿,常
常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回答、嘻笑、兴奋……随后,就过去了,眨眼就过去了,
没有人再提这样的问题了。好像她生来就是刘述怀的老婆,天经地义,命中注定,
绝对真理。
岁月无情,来去匆匆。它带走了恋情,带走了蜜月,带走了恩爱,带走了美好。
新衣服变成了旧衣服,新毛巾沦为抹桌布。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孩子、
洗尿布、絮棉袄、上儿童医院、贮存大白菜。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这就是结婚,
这就是家庭,这就是生活,平平常常,实实在在。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说说吧,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有啥保密的!不就是他二姑促和的吗。”
“能不能说具体些?”
“……”
“比如说,你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
“头一回见,像是在他二姑家。”她笑了笑,“不对,瞧我这记性,是在公园
儿。”
“到底是在哪儿呀?”
“一时猛不丁地还真记不起来了……”
“那你再好好想想。”
“想想,让我想想看……唉,孩子都八岁了,谁还记着那些个。忘了,想不起
来了。”
真遗憾!一生之中如此关键的情节,竟忘了。这种人!
“好吧,等你想起来了,再告诉我。现在,你能不能说说,第一次见面,他给
你什么样的印象?”
“第一次,也说不好。反正,觉着,还凑合吧!”
“那就是说,也还满意,又不太满意。”
“……”
“那你就说说,满意的是什么,不满意的是什么?”
“我?……嗐!我真说不好。”
不知不觉中,采访陷入了“审问式”。或一问一答,或问而不答,很难有收获。
方芳觉得很累。
张凤兰觉得欠人家点什么。
正在这问不下去,答不上来的尴尬时刻,刘述怀回家来了。
他穿着一套旧中山制服,推着一辆旧车,车把上挂着一个旧包,用车轮子顶开
门往里走。
“老刘,来客人了!”张凤兰赶忙起身。
他抬头看了看,看到坐在角落旧沙发上的方芳,略点了点头,把车推向床脚边
的一个狭窄地带。那里正是一个空挡,正好支下一辆车,好像当初盖房时就是这么
设计的。
刘述怀从车把上取下他的旧包,方芳忙站起来自我介绍:
“我是报社的记者,想采访一下你们的家庭。”
她没有伸出手去,他也没有伸出手来。
“好,你们谈吧!”他拎着包往外走。
张凤兰一把拦住他:
“老刘,你别走呀,记者还要找你谈呢!”
找他谈?方芳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是张凤兰急中生智,觉得只有把老刘攥住
才能过关。
“唔,好吧!”
刘述怀顺手把手上的包放在窗台的痰盂上。手提包大,痰盂口小,只好斜躺着。
方芳打量此人:衣着陈旧,脸也灰扑扑的透着一股子旧色。两眼大而无神,像
两盏蒙满灰尘的旧灯泡。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难怪张凤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不想再重复刚才向他妻子提出的那些问题。一个连同丈夫初次见面的地点都
忘得干干净净的人,是乏味的人,一个连初次见面的地点都被妻子忘得干干净净的
丈夫,必定是个更乏味的人。她不想问,心灰意懒。
“刚才方同志还问我,咱们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儿呢?”
“喔?”他用一只大手抹了抹脸,问妻子:“在哪儿?”
“问你呢!”
他又抹来抹去,不知要抹去什么,只说:
“忘了。”
走吧!应该结束这场极其无味的采访了。方芳站起来,客气中含着冷淡: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本来是想搞点家庭调查,随便谈谈……”
客人要走,张凤兰如释重负。她起身送客,也把刘述怀推起来。
方芳走着,不说两句话显得太冷淡,又说:
“本来还想问问,你们这个家庭是怎么过的?”
“凑合过呗!”张凤兰答得挺快。
“是啊,凑合过呗!”刘述怀接着说,妇唱夫随。
如果到此为止,客人走了,主人回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当然,这将是一
次失败的采访。每个记者在自己的采访生涯中都会遇到这样的失败。方芳很快就会
把它遗忘。
刘述怀也是接过妻子的话,随便说的。送客人嘛,总得说点什么。口中念念有
词,心中并无所想。心里没有什么,说话也就随便。他跟着说出来的一句话,本来
也是无意的,随口那么一说。可是,这句话一出口,顿时使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
化。拉上的大幕又拉开了。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院儿门口。方芳同张凤兰握手告别,转身又同刘述怀握别。
刘述怀正说道:
“其实,哪家不是凑合着过?千万个家庭都像瞎子过河——自个儿摸着慢慢过
呗!”
方芳眼前一亮,她的手忘了抽回,她的眼盯着他。他原来极不平常。一双眼睛
炯炯有神。平常的是那间屋子。极矮的房檐,极旧的门窗,就在这矮房旧窗前,站
着一个极有光彩的人。
“我下次再来!”方芳留下一句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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