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燮在《留伴烟霞》中说:“余种兰数十盆,三春告莫,皆有憔悴思归之色。因移植于太湖石黄石之间,山之阴,石之缝,既已避日,又就燥,对吾堂亦不恶也。来年忽发箭数十,挺然直上,香味坚厚而远。又一年更茂,乃知物各有本性。赠以诗曰:兰花本是山中草,还向山中种此花,尘世纷纷植盆盎,不如留与伴烟霞。”
阳台上一钵瘦瘦的春兰,掩隐在一盆瑞香冷峭的虬枝下,叶色碧绿,叶姿飘逸潇洒。多数植物花残叶败的初冬季节,这株兰花以其凌寒不凋的盎然生机,成为阳台上卓然的风景。
两年前的一个春天,偶过某乡集市,在一大堆弃兰中间,我看见一株瘦瘦小小的春兰,根系受损严重,叶片尚冷冷透着山野空谷的莹莹绿意。我随手捡拾起来,带回了我居住的小城。在我的精心呵护下,这株兰草终于在我的阳台上成活了,今年秋天,它出人意料地拱出了一个小小的花芽,寒冬来临的时候,隐隐可以窥见苞片里的鹅黄瓣尖,宛若急欲破壳而出的雏鸟的黄喙。——我知道春兰通常都是在春天开放的,有酷爱兰花的朋友告诉我,兰花的花期常有提前或推后现象,有极少数春兰会在冬季开花。
种花养草者都有这样的感受,大凡亲手找寻并培育长大的花卉,总是比较珍爱,因为他为此倾注了精力和汗水,更伴有养育过程中的忧乐情怀,自然要比那些花钱购买的现成花草多了更深一层的感情,此情花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这株将开的兰花被我从阳台移到书桌,并托之以瓷钵,铺之以卵石。看书写字的间隙,我常久久凝望那一方翠色,心中充满宁静与祥和。
兰花不愧君子之花,凌寒葳蕤,玉骨冰肌,其叶柔而不娇,婀娜有致,白日里翠色宜人,灯影下更显曼妙多姿。“影飘垂叶外,香度落花前。”兰花之美,仅凭其叶便已令人怦然,更兼有秀雅可人的花形,被推崇为“国香”的幽香。古今爱兰如命者,若非功利之心,定为兰香所惑。
花香来得猝不及防。某日蛰居书房读书,忽觉一缕暗香沁入心脾,使劲翕动鼻翼,却又似有若无,待要将闻香的念头撇下,又是一阵暗香撩拨。手中一卷古典书不能深读,心中却禁不住窃喜。坐立书房半天,花香始终如同纤云出岫,惊鸿入林。细察兰花,未曾全开,只在顶端浅裂一罅,可以看到鹅黄的蕊柱,状如佛头,花香定然出自此间,于是凑近了嗅,却不是玄想中的扑鼻芬芳。只是从那天起,兰香一日浓似一日,花瓣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悄无声息地绽开。兰花开放,清香四溢的日子,尘世间荣辱得失、奔波劳顿似乎都已淡远,剩下这时光的花朵,和花朵一样的时光,任情思缈缈,无牵无绊。
花开无声,静悄悄的不使人惊觉,这是兰花与生俱来的禀性:不张扬,不哗众,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书桌上这盆兰花,花色浅黄,唇瓣上点缀着鲜艳红斑,是一朵普通的美丽的兰花。——我知道这世上是有好多非凡又昂贵的兰花的,如素梅荷蝶之类,因其稀少而被渲染得如火如荼,可这并不能消解普通兰花的美丽,消解平凡之美、平淡之美。
花开无声,花谢也无声,书桌上的兰花馨香半月之后,慢慢的萎谢了。以我的养兰技艺,不知能否令其在狭小阳台上蓬勃生长。清人郑板桥曾种兰数十盆,三春过后,兰草尽显憔悴之色,遂将其移植适合兰花生长的山间,并作诗记曰:“兰花本是山中草,还向山中种此花。尘世纷纷植盆盎,不如留与伴烟霞。”我也想仿效板桥先生的怜物之心与豁达情怀,将此兰花送归山中,留伴烟霞,可是转念一想,以当今兰事之盛,植兰于野,难保不被采兰者陈之于市复又弃之于野,还不如姑且养于盆中,置诸阳台,全其性命,赏其姿影……
凝望兰花,心间不由凭添了几分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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