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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懒得离婚--作者:谌容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0-4 21:49:04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倒霉就倒霉在那个星期天,要不是那个星期天,接到那个电话,跑到公园里去,
怎么会陷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地?
记者部的例会,照例热热闹闹。平常日子各路记者撒下去,跑机关的,跑工厂
的,跑农村的,跑学校的,跑旮里旯栏儿的,各有使命,各显神通,难得见面。只
有每星期一的例会,老、中、青记者们聚会一堂,传达领导意图,交流各方信息,
畅议报导思想,共商重点选题,兼及小道消息,名人轶闻,歌星走穴,球场风波,
香菜三块钱一斤。笔头上的功夫见诸于报端,嘴头上的才华显露于会上。与会者高
谈阔论,东拉西扯,轻松活泼,人称“神仙会”。
青年记者方芳是记者部最不起眼的小记者,又是最被人喜爱的女记者,谁让她
长的那么招人呢?大伙儿都乐意跟她搭话。
“湖南妹子,该你发布新闻了!”
这是汇报,该汇报的汇报。也是逗乐,没啥汇报的就说点趣闻,凑个热闹。当
然,更是表现,表现自己的机智、深刻、幽默、思想不同凡响。或语惊四座,或满
堂大笑,全看你作何选择。
方芳发布了一条新闻,当然是既不见报,也不登“内参”的,只供群众参考:
“据调查:当代女青年择偶标准有了变化。在被调查的一百名女大学生中,讨
厌奶油小生的占75%;认为英俊小生不过是‘玩儿深沉’其实内里空虚的占68%。
而喜欢西部小生的占81%。”
“什么叫西部小生呀?”
“西部小生呀——”方芳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儿:“特点是小眼睛,厚嘴唇,
大高个儿,黑脸黑胳膊黑腿,穿一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布褂子,领子和袖口油腻腻的,
两条裤脚一个高来一个底。”
众人哈哈大笑,挪揄之色溢于言表。
还有高声叫嚷的:“这不是美男子,这是叫花子!”
好像说了自己似的,方芳马上为女大学生们辩护了:
“专家们认为:这是女性审美观念的突破。追求质朴、纯真、粗犷、豪迈,表
现了女性审美主体意识的觉醒。”
“你呢,方芳?这也是你的审美观念,择偶标准?”
尽管不时有人给方芳提出类似的无礼问题,她总一笑置之。玩笑话嘛,何必认
真。她是个豁达的姑娘。
年轻的姑娘就有这样的魅力,谁都愿意接近她。她长得算不上画儿上的美人,
然而,一白遮十丑,苗苗条条,清清秀秀,透着那么有人缘儿。胆儿大的,喜欢跟
她开玩笑,说些无伤大雅的俏皮话,舞会上争着抢着跟她跳。有贼心没贼胆儿的,
只用一双眼睛追逐着她俏丽的身影,餐几分秀色。她呢,活得挺自在,到汽车队要
车,用不着主任签字,派车比谁都快。到食堂吃饭,付一份儿钱,得一份半菜,肉
给瘦的,蛋给大的,饭菜凉了还管热,只要她开口。
男人们在一起,叫她“女皇”,叫她“记者之花”,她都知道。
然而,一转入制定选题,那就是大记者们的市场了。大题目分给大记者,理所
当然。岗位责任制上订的有,专业职务聘任制条例上也写着呢。高级记者、主任记
者要担负撰写重要稿件的任务。大题目都是重要的题目,不分给大记者分给谁?给
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行吗?
西红柿跌价——“记者之花”坐冷板凳,“女皇”成了宫廷的女奴。她奉部主
任之命担任记录。把大记者们承担的耀武扬威的题目记下来,汇总上报编委会。
她想哭。年轻有什么用?长得好有什么用?不缺舞伴儿有什么用?被围着发布
新闻开心一阵儿有什么用?她甚至后悔选择了新闻这个专业!无冕之王,那是大记
者们的专利。他们在新闻的长河里畅游,仰泳、侧泳、划臂、蹬腿,今天一篇通讯,
明天一篇特写,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时不时掀起巨浪,搅得一片惊慌,赢得一片
掌声。她呢?育苗池里的鱼苗苗,刚放入大河,胆怯,不自在,游不远。
说什么谁都喜欢她,只因为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仅此而
已。没有人真正看重她,没有人认真地把她当作一名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记者看待。
没有人分配她题目,没有人评价她的作品。她的价值好像就是她的性别,她的殊荣
好像就是她的年龄。
她真想哭。
作品,作品,作品是她的一块心病。非但别人不把她的作品放在眼里,她自己
瞧着也不顺眼,想起来就怪伤心。
头一年见习期不用说。校对科、资料室、信访组,溜溜儿转了一大圈。好不容
易得到一次采访机会,写了一条五百字的消息,够精练的,第二天见报,连标点符
号,只剩下三十四个字。
见习期满,分到记者部,应该说,时来运转,可以一显身手,有个出头之日了。
偏偏见报的还是些豆腐干儿似的小稿子。她也试着写了两篇大通讯,都洋洋洒洒六、
七千字。其中一篇,部主任审阅之后说了声“有基础”,提了八条意见。她兴致勃
勃一一照改,改了再送上,就石沉大海了。过了半个月,她鼓足勇气去催问。部主
任黑胖的脸上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只说“先放一放”,等于判处终身监禁。
大的写不了,只好写小的。大记者们语重心长地说“写小消息是一门大学问”。
她写来写去,学问不见长,把学校学的那点也差点忘记。昨天的一条消息更气人:
本报讯 记者方芳报道: 西城区妇联昨天召开幼儿教育座谈会,四十多个孩子
妈妈兴致勃勃地交流了幼儿教育的宝贵经验。
唉!又是这种残次品。这是新闻吗?有可读性吗?没有。有指导性吗?没有。
连新闻背景也没有交代。为什么要开这个会?有什么意义?交流了什么经验?统统
没有。“兴致勃勃”表现在哪里?“宝贵经验”宝贵在何处?纯属虚词儿,装腔作
势。更恼人的是,偏偏写上“记者方芳报道”,真够丢人的!其实原稿上全有啊?
经验共四条,很有针对性。写法上有创新,反映了会上生动活泼的气氛。谁知掌握
生杀之权的编辑,大笔一砍,把后边几段精彩的都一气儿删了,只留下光秃秃一段
导语。活该你现眼去吧!
她要突破,她要飞跃,她要脱颖而出,一炮打响!让那些无情无义的编辑再不
敢小看她,再不敢乱删她的稿子。
蓄谋已久。待到议论自选题时,方芳搁下为她人作嫁衣的笔,侃侃而谈:
“最近我摸了一下离婚的问题,准备写一篇探讨离婚问题的通讯。离婚难,是
当今社会一大弊病。据统计,在一百对提出离婚的夫妻中,一年内办成离婚手续的
仅占2%,二年至三年办成的占8%;三年至五年办成的占12%,十年尚未办成的占
60%,其中有一位工程师,二十五岁时提出离婚,现在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还没
有离成。他说……”
有根有据。有面上的材料,有典型的事例,又是社会普遍关心的问题,有可读
性,这还不是一个好题目?
“我看这个题目不行。”部主任表态了,“现在离婚率逐年上升,年轻人说离
就离,这还行?到百货公司买双鞋,尺寸不合适,想退想换,还得费点口舌呢。离
婚就不要费点时间?我看,报纸宣传要谨慎,不要赶时髦。”
部主任是有权威的,他说不行就不行。
“这样吧,方芳,”部主任也不愿挫伤部下的积极性,“既然你已经摸了这方
面的问题,还是继续摸下去。题目嘛,我主张还是从积极方面考虑。与其写离婚难,
不如写不离婚的可贵。夫妻嘛,互敬互爱,同甘共苦。多表彰这样的和睦家庭,可
以促进社会的安定团结,有利于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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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自从提出离婚,家里没安宁过。
先是街坊四邻来劝解。
“这是打哪儿说起?十几年的夫妻,怎么说离就要离呀!”西屋赵大婶来了。
妻子忙着沏茶,眼泪汪汪的,心不在焉。小玻璃杯子,一抓茶叶就一大把,足
够沏一壶的。那可是五块一两的茉莉花,前天才买的二两。
“他欺负人!”妻子哭了。
“唉,大妹子啊,居家过日子,三百六十五天,两口子还没个磕磕碰碰的?都
少说一句,不就完了!”
“他太欺负人了……”
东屋的李大妈也来了。妻子抹着泪儿,赶紧让坐,又沏茶。这回,该少搁点茶
叶了吧!不,一点儿没心眼儿,就知道哭。得,又是一大把,挺好的茶叶,就叫她
这么糟践。
“他李大妈,我这儿正劝呢,都礼让着点儿,啥事儿都没了不是?”
“那可不!我们家那口子,脾气够多暴,三天两头没少给我气受。年轻的时候
还动手呢,我都忍着。这么多年也过来了。”
“他太欺负人了……”
“哎哟,大妹子,你怎么老较真儿啊!两口子一个人儿似的,打是疼骂是爱,
啥欺负不欺负的,照你说哪儿去了。这你就不对!他李大妈,你说我这话对不?”
“没错儿!我们家那口子,可不是个东西啦,见天到家就找岔儿,横挑鼻子竖
挑眼,一蹦老高。我呢,他急我不急,他嚷我不言语。叫他闹去。男人嘛,就这路
货,闹完就完。唉,谁叫咱们天生是女人呢,咱们就得忍着点儿。”
南屋快八十的汪奶奶也来了,众人都忙让坐。往哪儿坐?椅子全坐着人呢。那
“不是东西”的男人只好站起来,坐到床沿上,又不敢迈腿儿出去,一走更显得不
是东西。
“这是怎么话说的?今儿早晨我才听说,你们小两口儿要打离婚!吓得我心惊
肉跳的。街坊邻居这些年,我可得说你们两句。孩子啊,这可不行,这不叫事儿啊!”
汪奶奶恨不得掏出心来劝,真着急。
她又沏茶呢,好家伙,又是一大把!老太太喝得了吗?
汪奶奶坐下也说起体会来,她耳不聋、眼不花,声音又粗又哑:
“十四岁我就进了他汪家门儿。腊月初八拜的天地,初九就系上围裙做一大家
子十来口人的饭。大下雪天,地上的雪一尺厚,我端着热屉往上房送,滑了一跤,
馒头撒了一地,摔得我趴那儿起不来。我那死鬼,上来就踢,踢了好几脚。可不吗?
踢了就踢了,爬起来还得忍着泪,怕……”
说古话今,赵嫂、李大妈听得津津有味,妻子的眼泪也忘了流了。
“初十那天又挨了顿好打!那是为婆婆……”
无聊,烦人。一张破唱片,一部老式的留声机。他斜靠在床头,失去了自我,
忍受着那吱呀吱呀的声音。留声机是手摇的,唱片转得很慢。一圈儿一圈儿。……
亏得后院孙姐一阵旋风似地来了。她的高音喇叭打断了破唱片。妻子的眼泪在
抱打不平的声音中又往下流,茉莉花又少了一大把。
“他欺负人啊……”
也不哪儿欺负你了,你说呀,就会这一句,没出息劲儿。
“不能让他欺负人!像话吗?有委屈冲你孙姐说!咱们有理走遍天下。我就不
信,社会主义的妇女能叫男人欺负,初级阶段也不兴这个!八十年代了,还不叫妇
女说话,说!”
正月十五灯会似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这一拨,为首的是居委会主任马大
爷。又是一大把茶叶。
马大爷不分青红皂白就开骂:
“你小子,起小就瞧你不仁义,一胡同里,就你领头爬电线杆子,拿弹弓打窗
户玻璃,你得罪的人还嫌少?别以为你成了家,工作了,人儿似的。你马大爷就不
敢管你了。告诉你,这事儿我管定了,管到底!想当年,老包公开封府里一刀铡了
陈世美,现而今,你马大爷也是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眼里不揉沙子……”
单位的支部委员、人事干部,她厂子里的女工委员、工会主席,纷纷登门调解。
二两茶叶早就没影儿,又来二两,一张大团结。
爹、妈、哥、嫂;丈母娘、老丈人、二舅、三姨,先后驾到。这就不是几把茶
叶能打发的了。简单不过炸酱面。那也要带上糖票提上网兜,手上还得端个碗打甜
面酱,外加菜码子,两条黄瓜三块钱。跑上跑下,跑里跑外。洗锅涮碗,筋疲力尽,
劳民伤财。
好不容易状子递到法院,也不升堂,也不断案。来了一男一女,制服大沿帽,
揣着公文包。慈眉善目,明如镜,清如水。问罢姓名问婚史,婚姻法宣讲一遍又一
遍。
“你们的婚姻符合婚姻法第四条的规定,是有基础的。”
“还是人民内部矛盾。”
“根据婚姻法第二十五条规定,我们认为你们的感情还没有‘确已破裂’,应
该进行调解。”
新的一轮调解开始了。家里几乎天天高朋满座,人来人往,像过年。新的一轮
茶叶消费开始,“大团结”像风筝似的飞上了天,可不飞回来。
“服了吧,小子!还闹腾不?老老实实给我呆着,别以为混了张电大文凭,中
了状元似的,没人招你当驸马爷!”马大爷挑起了调解重担。
赵婶、李大妈、孙姐、汪奶奶、支部委员、人事干部、妇女委员、工会主席、
爹、妈、哥、嫂、丈母娘、老丈人、七姑八姨,茉莉花,炸酱面……
算了,别离了,茶叶桶子又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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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和睦家庭多的是,书面材料一大堆。挑来挑去,挑不出值得报导的。

大学教授吴建华夫妇结婚四十年,恩爱如初,夫唱妇随,在事业上互相帮助,
在生活上互相照顾,被誉为“××大学的模范夫妻。”
没劲。
“解放军某部政治部副主任田大中同志职务高了,地位变了,对仍在家务农的
妻子忠诚不渝,几年来通过书信帮助妻子学文化,建立了巩固的家庭后方,被评为
五好家庭。”
也没劲。
“在台上是好演员,在家里是好妻子。著名话剧演员郭丽丽勤俭持家,挑起家
务重担,支持丈夫埋头攻下尖端科研项目,被评为模范家庭。”
没劲,没劲。

唉,中国之大,家庭之多,怎么找不出一个值得一写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些都是死材料,是被人按照一定的宣传口径编写出来的。
再有血有肉有情有理的人也能叫他们给写死。别人嚼过的馍,能有香味儿?
自个儿找去吧!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家。唯其普通,才真实,因为真实,
才动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闌珊处。”啊,寻访了多时,却
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这样一户人家……
“这就是我说的刘述怀他们家。”街道居委会庞主任把方芳领进一个大杂院,
跨进西屋的一扇小门。凭着居委会主任的权威和熟识劲儿,她用不着敲门儿。管辖
范围之内,哪家大人孩子,都像是老太太没出五服的亲戚。
按照现代新闻采访方法的要求,方芳早已放了长线,建立了这个社会生活观察
哨,或曰信息反馈点。半年前就跟这位一双解放脚的老太太挂了钩,热线联系。隔
十天关月来一趟,从老太太嘴里挖点信息。老太太一肚子情况,街坊四邻对物价、
住房、市政建设、婚丧嫁娶、不正之风的种种看法,她全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一人
顶市政府好几个局,别小瞧人家六十岁的妇道人家。
这回提供线索,领路认门也全仗人家主任。
“凤兰,在屋呢!”主任进了门才喊,也算打了招呼。
一个中年妇女从门外小厨房忙走了进来。平平淡淡的她,哪儿也不给人留下印
象。这正是方芳心目中的形象。
“这是报社的方记者,来采访你们家,给你们家登报纸。”
女主人双手在自己滚圆发胖的腰际挪动,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活了三十多年
没见过记者,做梦也没梦过自己上报纸。
“主任,您走错门儿了吧?我们家也没出好人好事,也没干坏事儿,登,登啥
啊?”
“嗐,凤兰,甭害怕,别紧张,你不是挺开通的嘛!方同志人可随和啦,都跟
我采访好几回了。她呀,跟我打听了半天,谁家和美,日子过得好,又是普普通通
的人家儿。人家为的是贯彻精神文明的大事儿,中央的精神。你在厂子里也学了,
不用我说你也懂得,文明就是好好过日子,别打架,别怄气,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
家宅翻乱的。我寻思,叫报上宣传宣传咱们这片儿,还不是光荣的好事儿,也配合
咱居委会的工作。得,我就决断了,应了人家,上这儿来了。我可跟方同志保证了,
你呢,别有顾虑,听见啦!方同志,坐,瞧,都站着干吗?”
顺着主任胖乎乎手指的方向,方芳在床旁箱子、纸盒子等杂物堆旁发现一张简
易沙发。沙发很旧了,上面蒙着一条颜色很难断定的浴巾也很旧了。上方常与头部
接触的部分有一层油污,亮光光的。木头扶手上落满了灰尘。北京风大土多,一大
不擦一层土。这层厚土估计不是半月十天落下的。方芳上身穿了件白色的茄克衫,
下面一条米色紧身裤,可巧又都不经脏。她只得侧身半坐,躲着那沙发。
女主人倒了两杯茶之后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她愣愣地站那儿,做梦似的。
“嗐,你也坐下,站着干吗?”居委会主任早已在一张黑木头靠背椅上坐下,
指挥儿媳妇似的下着命令,透着那么亲切。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搭讪着挨床沿坐下,真像个没主意的儿媳妇。
“这片儿的情况都在居委会掌握着呢!算来算去,就数你们家了。凤兰,别不
好意思,你说,这是实际不?你们家老刘心眼儿好,待人厚道,说话和和气气,不
挑穿不挑吃。给什么要什么,如今这岁数的男人,这么好伺候的,少有啦!是不?
凤兰!你们家这本帐明镜儿似的。方同志,凤兰人可真不错,郊区厂子远,见天早
出晚归,还带个孩子上班。难为她前几年,孩子小没断奶,天天摸黑就得走,晚了
挤不上车。就这么艰难,也没听他两口子打架闹和的。凤兰,你别,别有顾虑,多
说点儿……”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就会这一句。
方芳抬手从箱子角上拿过茶杯。顿时手指觉得滑腻滑腻的。低头细看,杯沿有
一圈可疑的茶垢,不是一天半天存下的。杯底一堆茶叶末儿,水面浮起一层泡沫,
像螃蟹吐出来的。她用薄薄的双唇吹着黄白色的泡沫,心里已决定不喝这杯中之物
了。
“……以实求实,谁家也比不了你们。就你们后院儿马家那两口子,哪一月不
往死里打几回。那娘儿们老疑惑她男人有外心,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半老头子黑
不溜秋的,谁看得上哇!前儿打的才邪乎呢,你没瞧见,好几个大男人都拉不开。
这叫过日子?前世的冤孽!”
方芳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现代新闻采访强调视觉,置目睹于耳闻之上。
这双人木板床年代久远,里边靠墙像是还接了一块木板,大于床,小于炕,似床非
床,似炕非炕,想必是大人孩子共睡此床的。床单是两幅条子布接上的,颜色早已
淡化,只依稀辨出曾是红、绿相间。三床被面质地花色不一,最上面的黄织锦被面,
消失了昔日的鲜艳华丽之后只泛着点点白光。被子叠成条状,上边搁着大小不一的
枕头。枕头上铺着枕巾。记者的观察要细,枕中上也有一层类似沙发毛巾上的油腻。
“……唉!东跨院儿小田家,我瞧着也玄。孩子都两、三岁了,还闹起没完。
那小媳妇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把个男人搁家里,吃不上喝不上,进门儿凉锅
凉灶的,她也忍得下这个心?不就是考上个走读大学吗,也高不到哪儿去!这就瞧
不上自个儿的男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如今晚儿这年轻人,没
救儿啦!气得我常说,都这么三天结两天离的,政府忙得过来吗?……”
主任心里装着一片儿人家。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哪本经庞主任都一清二楚,档
案都在她肚里装着。遇上记者来,得把情况好好说说。瞧人家记者多有心,还拿着
小本儿呢。
记者两眼紧着忙活。床头上方有两个镜框。一个端端正正装着“五好家庭”的
奖状,一个歪斜着的挤满了小小的照片。有一张仿佛是结婚照,可惜被挡住了,看
不清。屋子里的墙皮发黑泛黄,看来有日子没粉刷了。窗台上有灰尘,有两个空啤
酒瓶,一支假唐三彩飞马,四蹄踏在尘埃上。最令方芳惊讶不止的是窗台上赫然摆
着一个旧搪瓷痰盂。它怎么上那儿了?
“居家过日子就那么回事儿,老较真儿还行!前儿有个小伙子跑居委会闹,非
离婚不可。我一问,结婚才六个月零三天。说什么没共同语言,感情勾不通。气得
我也没好话,我说,你才二十五,离了还结不?还得找个女的不是?放着日子不过,
瞎折腾什么!方同志,您别乐,基层的工作难着呢,哪儿掌握不好就许出点儿事。
这年头儿,人心活,平常你连影儿都不知道,事儿就闹大发了。三号院老王家,没
听见他们家闹和呀,当着人没事儿没事儿的,冷不丁那女的就喝了嘀嘀畏……”
老太太谈兴方浓,不可遏制。方芳只得乖乖地听着,抢不过话头来。女主人似
有不安,她大概想理顺一下关系,把老太太的话打断了:
“方同志,您喝水!”
一句话提醒了主任。她也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个个痛快。
方芳也觉得机不可失,该她说了。
“庞主任,您忙您的去吧,我跟张大姐谈谈。”
“行,行,你们谈,你们谈。有啥问题您再找我们居委会。我可不拿您当外人。”
临出门老太太又找补了一句:
“凤兰,方同志我可交给你了!”
老太太屋门一关,屋里顿时鸦没雀静,两人相对不言声儿。女人采访女人,比
女人采访男人难多了。
“张大姐,您说说吧!”
大撒网,说啥都行。不加限制,不给约束。别拿题目把人家思想框住,搞“诱
发式”采访,这是采访之大忌。
张凤兰缺乏临场经验,且毫无思想准备,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面对着一个无
边无际的问题,无从启齿。
“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关于你们家的事。”
“方同志,您喝水。”
方芳举起杯子,装出递到唇边马上要喝的样子,随即放下说:
“那就谈谈你们怎么认识,怎么结婚的,好吗?”
不得已求其次。当采访对象不善言词时,只有来点“引导式”了,引导对方把
话讲出来。这也是采访学上教过的。
这方法果然灵验。张凤兰坐在对面,黄腊腊的脸上顿时起了一片红晕,干巴巴
的眼里甚至闪过一道亮波。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是啊,怎么认识的,怎么结
婚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这个问题了,很久,很久了。还是在刚结婚那一阵儿,常
常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回答、嘻笑、兴奋……随后,就过去了,眨眼就过去了,
没有人再提这样的问题了。好像她生来就是刘述怀的老婆,天经地义,命中注定,
绝对真理。
岁月无情,来去匆匆。它带走了恋情,带走了蜜月,带走了恩爱,带走了美好。
新衣服变成了旧衣服,新毛巾沦为抹桌布。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孩子、
洗尿布、絮棉袄、上儿童医院、贮存大白菜。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这就是结婚,
这就是家庭,这就是生活,平平常常,实实在在。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说说吧,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有啥保密的!不就是他二姑促和的吗。”
“能不能说具体些?”
“……”
“比如说,你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
“头一回见,像是在他二姑家。”她笑了笑,“不对,瞧我这记性,是在公园
儿。”
“到底是在哪儿呀?”
“一时猛不丁地还真记不起来了……”
“那你再好好想想。”
“想想,让我想想看……唉,孩子都八岁了,谁还记着那些个。忘了,想不起
来了。”
真遗憾!一生之中如此关键的情节,竟忘了。这种人!
“好吧,等你想起来了,再告诉我。现在,你能不能说说,第一次见面,他给
你什么样的印象?”
“第一次,也说不好。反正,觉着,还凑合吧!”
“那就是说,也还满意,又不太满意。”
“……”
“那你就说说,满意的是什么,不满意的是什么?”
“我?……嗐!我真说不好。”
不知不觉中,采访陷入了“审问式”。或一问一答,或问而不答,很难有收获。
方芳觉得很累。
张凤兰觉得欠人家点什么。
正在这问不下去,答不上来的尴尬时刻,刘述怀回家来了。
他穿着一套旧中山制服,推着一辆旧车,车把上挂着一个旧包,用车轮子顶开
门往里走。
“老刘,来客人了!”张凤兰赶忙起身。
他抬头看了看,看到坐在角落旧沙发上的方芳,略点了点头,把车推向床脚边
的一个狭窄地带。那里正是一个空挡,正好支下一辆车,好像当初盖房时就是这么
设计的。
刘述怀从车把上取下他的旧包,方芳忙站起来自我介绍:
“我是报社的记者,想采访一下你们的家庭。”
她没有伸出手去,他也没有伸出手来。
“好,你们谈吧!”他拎着包往外走。
张凤兰一把拦住他:
“老刘,你别走呀,记者还要找你谈呢!”
找他谈?方芳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是张凤兰急中生智,觉得只有把老刘攥住
才能过关。
“唔,好吧!”
刘述怀顺手把手上的包放在窗台的痰盂上。手提包大,痰盂口小,只好斜躺着。
方芳打量此人:衣着陈旧,脸也灰扑扑的透着一股子旧色。两眼大而无神,像
两盏蒙满灰尘的旧灯泡。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难怪张凤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不想再重复刚才向他妻子提出的那些问题。一个连同丈夫初次见面的地点都
忘得干干净净的人,是乏味的人,一个连初次见面的地点都被妻子忘得干干净净的
丈夫,必定是个更乏味的人。她不想问,心灰意懒。
“刚才方同志还问我,咱们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儿呢?”
“喔?”他用一只大手抹了抹脸,问妻子:“在哪儿?”
“问你呢!”
他又抹来抹去,不知要抹去什么,只说:
“忘了。”
走吧!应该结束这场极其无味的采访了。方芳站起来,客气中含着冷淡: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本来是想搞点家庭调查,随便谈谈……”
客人要走,张凤兰如释重负。她起身送客,也把刘述怀推起来。
方芳走着,不说两句话显得太冷淡,又说:
“本来还想问问,你们这个家庭是怎么过的?”
“凑合过呗!”张凤兰答得挺快。
“是啊,凑合过呗!”刘述怀接着说,妇唱夫随。
如果到此为止,客人走了,主人回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当然,这将是一
次失败的采访。每个记者在自己的采访生涯中都会遇到这样的失败。方芳很快就会
把它遗忘。
刘述怀也是接过妻子的话,随便说的。送客人嘛,总得说点什么。口中念念有
词,心中并无所想。心里没有什么,说话也就随便。他跟着说出来的一句话,本来
也是无意的,随口那么一说。可是,这句话一出口,顿时使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
化。拉上的大幕又拉开了。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院儿门口。方芳同张凤兰握手告别,转身又同刘述怀握别。
刘述怀正说道:
“其实,哪家不是凑合着过?千万个家庭都像瞎子过河——自个儿摸着慢慢过
呗!”
方芳眼前一亮,她的手忘了抽回,她的眼盯着他。他原来极不平常。一双眼睛
炯炯有神。平常的是那间屋子。极矮的房檐,极旧的门窗,就在这矮房旧窗前,站
着一个极有光彩的人。
“我下次再来!”方芳留下一句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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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千万个瞎子过河。
搀着的,扶着的,背着的,拄着拐棍的,摸着石头的……
真是这样的吗?

她常常做瞎子过河的梦,醒来一身冷汗。
不,这不是梦!她走到哪里,那里就有这幅画。在街上,在本站,在办公室,
在图书馆,在食堂,在宿舍,到处都是过河人。
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也是跋涉在湍湍激流中的人群。
这是一间很窄的单身宿舍。两张床,当中一个三屉桌。两盏台灯,分别照着两
个单身女人。那一位比她大十岁,校对科不爱说话的李索玲。
都说李索玲很怪,很少被人知道。记者部的人,十个有九个不认识她,尽管她
到报社八年了。正是这位记者们不认识的女人,校对过他们所有人的稿子,改正过
他们许多错别字,能辨出那些龙飞凤舞或狗爬式的字体出自谁人之手。她像蝙蝠,
别人上班她下班,别人睡觉她起床。记者们可想不起认识她,她是校对,幕后的人
不上台。
如果不是分到同一间宿舍,方芳也不会认识她。虽说平时难得见面,星期天节
假日总在一起。她们也曾交谈过,总是方芳的话像扔在水里,连个响儿也听不见。
一年多的友谊,方芳才得到几句话:“我插过队,待过业,结过婚,离过婚。爱过
也恨过,现在不爱也不恨。”遇见这样脾气的人,采访学上教的也不灵。
这个怪人,此刻也同方芳一样,正躺在床上。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没盯在天
花板上,而是盯在一本书上。她总是看书。晚上看稿子,白天看书,总不让眼睛闲
着。有一次方芳问她:
“你老看书,眼睛不累吗?”
“不看点什么,眼睛就闭上了。”
接着又去看她的书。
她看书也有个怪癖。每一本书都包上封皮,不让人看见是什么书,就像把自个
儿包起来一样。不着了就把书锁抽屉里,就像把自己也锁起来一样。
方芳的眼睛从天花板挪到李索玲身上。她捧着一本书,斜躺着一动不动。她结
过婚,有过家庭。她离过婚,家庭散了。他们没能过去。跌倒了,跌散了,跌疼了,
不想再过了,再也过不去了。他为什么不扶住她?她为什么不扶住他。
刘述怀的一句话,仿佛给了她一把万能的钥匙,供她去打开千家万户的小门。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会为写不出大稿子哭鼻子;再也不会费心去收
集那些不着边际的择偶标准变化之类的材料;再也不会把什么“离婚难”等等别人
写过的题目当成宝贝。她觉得有了新的高度,仿佛自己正站在大河边的悬崖上,正
俯视千千万万个家庭在她的脚下一步一步走向河心。
这是一幅多么壮观的图画,壮观得令人心惊肉跳,壮观得令人晕眩,想闭上眼
睛。不,她要睁大双眼,她要把握细部。她要观察那一个个过河人的外部特征、内
蕴心理、命运遭际。
面前就是一个掉在河里的人!这诱惑对她是太大了,她憋不住。
“索玲,别老看书了好不好?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呀——”书没有放下,脸没露出来。
“谈谈你。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离婚?”连自己也吃惊,方芳,你怎么敢向
她提出这样的问题。
书,没有放下。很久很久,才从书的背后冒出一句话来:
“出于好奇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问我?”
“我正在研究家庭问题。我真的很想知道,家庭的和睦和家庭的瓦解,有什么
规律?”
“没有规律。”
“可是,任何事情都是有规律的?”
“没有规律就是规律!”
“我不懂你这话?”
“以后你就懂了。”
“前几天,我采访了一个人。他说,千万个家庭就像瞎子过河——自个儿摸着
慢慢过。”
书,从李索玲手上掉下来,直掉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方芳看到一张煞白的
脸,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说这话的,是个什么人?”
“一个很普通的男人。”
李索玲弯下腰去,慢慢地把书取了上来。另一只手撂了撂遮住脸的长发,重又
躺下身,把书放在眼前。
不知为什么,方芳觉得她并不在看书。
“你说,这人是不是真有体会?我想再采访他一次。”
“我劝你不要去。”
“为什么?”
“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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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柜台前。
“你看,我穿那件蝙蝠衫,粉红色的那件,怎么样?!”
“哪件?”
“那边,从左边数,第五件。”
“挺好。”
“好像颜色太刺眼了。哦,那件怎么样,天蓝色的?”
“不错。”
“要不,那件那件,半边红半边黑,挺新潮,好吗?”
“可以。”
“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愿意陪我出来买衣服,老哼哼哈哈的。”
“没有哇!”
衣服没买成,两人出来了。
“没有?别以为谁傻!瞧你那样儿,爱理不理的,骗得了谁?”
“我骗谁啦?你要我陪你出来买衣服,我来了。你问我这件好那件好,我都表
了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谁要你怎么样啦?我干吗要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知道!”
“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哼!我问你,结婚五年了,哪一次是你主动提出来要给我买衣服
的?”
“你衣服那么多。我没感觉到你缺少衣服,所以我没提出过要给你买衣服。”
“我衣服多?你调查调查去!谁不说我穿得像个老太婆?”
“就算我没有主动提出过,你每次提出要买衣服,我不都陪你来了吗?”
“谁稀罕你陪我来?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假如此时,他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肩,这场冷战也许就宣告结束了。
他没有。中国丈夫大概还很不习惯这种亲昵的“西方方式”。不惯你这毛病!
大马路上人挤人,她也不管,委屈大了:
“我是你的妻子。我买衣服穿给谁看?给你看。你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叫我怎
么买?”
“你穿什么都好看。”
“披麻袋片儿呢?”
“更好看。”
假如此刻,妻子破涕为笑,把手伸到他胳膊弯儿里,也许就化险为夷了。
她没有。中国妻子大概也不习惯这种“西方方式”。没那么贱!
待转入另一条街,舌战升级。
“你变了。”
“你才变了呢?”
“你变得冷漠无情。”
“你变得胡扰蛮缠。”
“五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五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早知你这么无情,我才不嫁给你呢!”
“早知你这么难缠,我才不娶你呢!”
“谁让你娶的?”
“谁让你嫁的?”
刀出鞘,箭上弦,一触即发。即便如此只要有一方鸣锣收兵,这场“小品”仍
可能以喜剧收场。只不过,小喜剧演多了,会腻。
这一对看样子是持久战,谁也不偃旗息鼓。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躲着我,讨厌我,我怀疑,你根本不爱我。”
他没有说话。好像是被她击中了要害:难道我没有想躲过她?难道我没有感到
过厌倦?可怕!
“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请你陪我出来买衣服!”
果真如此,倒解脱了。不过他没说。
她还喋喋不休,他已默默无言。
走着走着,她也不说了。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走到街的尽头,走进两人必需
走进去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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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采访就要深入。不深入能写出好文章吗?奇怪,有什么可后悔的。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张沙发。她顾不得一身刚买的新套服,想也没想那脏浴
巾就坐下去。
女主人不在屋。男主人递过一杯茶,转身坐在对面那唯一的黑木头椅子上。
“庞主任通知说,您还想来谈谈。其实,家庭问题说复杂也不复杂,说不复杂
也复杂。复杂就是不复杂,不复杂也未必真不复杂。”
“等等,我能把你这两句话记下来吗?”
“值得记吗?我是随便说说的。”
“你善于抽象。”
“我第一次听说。”
“听庞主任介绍,你是搞绘图的。没想到你这个职业的人,抽象思维这么活跃。”
“任何一张图纸,拿出来分析,只剩下一条条线,再抽象不过了。”
真有意思!一个很有趣的采访对象,一个很好的开始。
采访,是一种苦差事。别看喜庆宴会盛典上,记者们上窜下跳,风头十足。他
们吃闭门羹,见冷脸,被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难堪时节外人看不见。
像刘述怀这样的采访对象真是百年不遇。他没有拘束,没有戒备,不需“诱获”,
更无须“审讯”,完全自觉自愿与你交流。这种交流式的采访,是采访的最佳境界,
可遇而不可求。大记者们说这种可贵的交流采访,是一种愉悦,是一种享受,是人
生一大乐趣。莫非,这福气降临到自己头上了?方芳高兴极了。
“我们怎么谈呢?”
“谈谈你对家庭的看法,怎么样?比如说,结婚以前,你理想中的家庭是什么
样子的?”
“理想中的家庭?我没有理想过。”
“或者说,设想中的……”
“我没有设想。”
“希望,希望家庭是什么样子的?”
“我没有希望过。”
高兴得太早了!这个刘述怀怎么回事?恋爱了,要结婚了,对于将要建立的家
庭——人生很重要的一个转折,居然没有想法,没有希望,这能叫人相信吗?
“不可能的嘛!年轻人谁没有自己的梦,谁没有自己的幻想。梦和幻,都包括
了爱情和家庭。你也曾经年轻过——当然现在你也不老。我不相信你没有想法。刚
才我还庆幸,找到了一个没有拘束的采访对象,现在我要考虑是不是这样了。”
刘述怀只是淡淡地一笑:
“结婚以前,我确实没有想过。我不是为了建立家庭才结婚,是结了婚才有家
庭的。有了家庭我才有了一点想法。或者用你的话说,才考虑到理想的家庭应是什
么样子的。我说的是真话。”
“好吧,不管前后吧,你说说,你理想中的家庭吧!”
她等着他说出这个“理想的家庭”。她原以为他会有什么精辟的见解;她原以
为未来的通讯中可以用刘述怀马上就要说出来的话作为骨干材料来构架。不料,这
位抽象思维挺活跃的采访对象,竟说出一句最没有嚼头、最没有诗意、最俗的话来:
“我理想中的家庭应该有两间房子。”
方芳发愣,这还用记?这也挨不上嘛!
“难道家庭问题只是房子问题?”你的抽象思维跑哪儿去了,方芳简直有点生
气,合上了笔记本儿。
“两者之间有关系。”
“什么关系?”
“如果有两间房,夫妻一人一间,各人都有一个可以逃避对方的地方。这样的
家庭就比较理想了。”
“为什么要逃避?夫妻之间要逃避,还叫什么理想家庭?”不合乎逻辑嘛!这
人思想方法有问题,方芳想,没好说出来。
“我猜想——你还没有结婚。等你成了家,你会有感受的。”
方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没有结婚是一大缺点。它妨碍一个记者平等地向那
些已婚的人进行采访。跟你说也白说,你能了解吗?然而,她不是轻易服输被人吓
回去的人,八十年代的新女性,什么问题不敢探讨。她红着脸说:
“我结婚没结婚,是我个人的私事。我的职业是记者,我这篇稿子写家庭问题。
我不能等结了婚再去写稿,我也不能为了写稿去结婚。”
一口一个我,显然地激动。
“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只要你觉得有用,我可以对你讲。”那口气像大人对
孩子,方芳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好像是为了表示歉意,为了表示对这位未婚记者的尊重,刘述怀拿起热水瓶去
给她的茶杯续水。她欠了欠身,望了望杯子,那杯茶不知不觉中已喝了一多半。奇
怪,杯子上的茶垢不见了,仔仔细细洗过了。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刘述怀平静地说,“比方说,我和我妻子,以前谁
也不认识谁。经人介绍认识了,也就是说交了朋友,或者说搞对象了。怎么交呢?
无非是半个月、一星期见一面。或者在公园里,或者在电影院,或者在饭店,或者
逛大街。每次三两个钟头,长一点,五六个小时。双方都捡对方爱听的说,尽可能
取得对方的好感。同时千方百计把自己的缺点隐藏起来。这不是虚伪,这是本能。
动物也有这种本能,孔雀求偶还知道张开它漂亮的羽毛呢!”
“那就是说,你们相识的时候,彼此很满意?”
“可以这么说,比较满意。那时候,她不像现在这么胖,说话细声细语,给人
印象,修养不错。其实,她脾气很坏,心眼很小,嗓门很大。”
方芳想笑,没敢笑出来:
“你认为她隐瞒了自己的缺点?”
“刚才说了,说不上隐瞒。只是接触不多,不可能全面了解。别光说人家,我
也一样。我很懒,喜欢睡午觉,喜欢睡懒觉,没事儿喜欢躺着,常常不洗脚就上床。
这些,结婚以前我妻子都不知道。并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没有必要去说。我总不
能结婚之前就在公园湖边跟她谈判:我爱睡懒觉,我不爱洗脚。你可考虑好了:你
要同意我睡懒觉,同意我不洗脚,咱们就结;你要不同意,咱们就吹!天下恋爱的
人,有这么谈的吗?”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笑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何至需要逃避?”
“这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一结婚,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形影难
离,以前看不见的缺点全看见了。有些也说不上是缺点只是一种彼此看不惯的习惯
而已。开始还能容忍,日子长了,越来越难以容忍。还有些连习惯也说不上,只是
一些个性特点。比如,我这个人爱‘侃’,常常聊起来没完,也爱想,有时候喜欢
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点什么。开始的时候,我妻子并不觉得这两项有什么不好。我爱
‘侃’,她说我开朗;我爱想,她说我深沉。日久天长,她观点就变了。我刚‘侃’
了个头,她就说,一天‘侃’到晚,有这功夫干点活儿好不好?我刚躺到床上点上
一支烟,希望享受一点孤独遐想的乐趣。她就不高兴:一天到晚躺着想什么见不得
人的事,不理我我也不希罕!”
她不由得被逗笑了,他可没有笑。
“我们承认夫妻双方都有独立的人格,谁也不是谁的附庸,谁也无需屈从谁。
每个人都有权力维护自己的个性,发展自己的个性。这就需要空间,生存空间!如
果每个家庭都有两间房,夫妻双方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间。那么,你不愿意看见对方
的脸色,不愿意听见对方的声音,你就可以躲到自己房里去;你不愿意让对方看见
你的样子,不愿意让对方听见你的声音,你也可以关在自己的房里别出去。”
“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严重。夫妻双方应该互相尊重、互相容忍,不应该躲避。”
方芳话未完,脸已经先红了。想起刚才还被他齿笑过,此刻,一个未婚女子竟
然给一个已婚男人讲起家庭八股来了。哪儿跟哪儿呀!
刘述怀仿佛没心思笑,抽着烟,皱着眉“侃”自己的:
“容忍意味着压抑。当你容忍别人时会感到自己的压抑。当你意识到被人容忍
时会感到你压抑了别人。为了不压抑自己,不压抑别人,最好呆在自己房里。我记
得有一位作家说过,他不愿意每天晚上见到他的妻子。”
“那是俄国作家契诃夫说的。他的原话是:我不愿意我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
每天晚上出现在我的夜空。”
“是啊,那是契诃夫,咱比不了。他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他都不愿意她每天
晚上出现,他要自己的夜空。我的妻子呢?你见过了,她是好人,但肯定不是月亮。”
他笑了笑,苦笑。
她没有笑,也没有搭话。她忽然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地犯了一个错误。她看清了,
或者感觉到了:这个被居委会主任推荐的和睦家庭,正潜伏着危机。
“我该走了。对不起,让你说了这些不愉快的话。”
“不,应该我说对不起,让你听了这些不愉快的话。”
她停立着,告别似的看了看这间小屋。忽然,她感到窗台上有什么地方跟上次
不一样了,啊,原来是那只摆得不是地儿的痰盂拿走了,灰尘也掸了掸。啊,那个
歪斜的镜框也扶正了,只在墙上留了一块发白的直角三角形印记。
出了大门,她伸出手去,由衷地感谢他:
“谢谢你给我讲了那么多。”
“恐怕对你的稿子没有什么用处。好在你还可以访问更多的家庭。千万个家庭
就有千万个秘密,关起门来都是一部《天方夜谭》。”
他接过她的手,握了握。
她心里一怔。是这句话的份量,还是这只手的力量?她辨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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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喂,你干吗呢?”
干吗呢,干吗呢,什么都好,就是话多。老爱问,干吗呢,干吗呢?干吗?什
么也没干,坐会儿。这沙发太小了,怎么这么不舒服。喝杯热茶?还得泡去,懒得
动,算了,反正一会儿就睡觉了。
这个厅也真是个厅,刚搬来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愈住愈小了?小鸽子笼,谁
盖的?一室一厅,巴掌大,太没有远见。放了沙发放不下桌子,放了桌子放不下沙
发。唉,要不是这块鬼地方,何至于买这么小的沙发,再加那么个小桌子……
她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上班也够累的。回来没见也闲一会儿。出出进进,
走马灯似的。其实,也没必要跑这么多趟。收碗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块抹布?顺手擦
了不就完了,又一趟擦干净了吗?那儿还有一点儿呢,菜汤?叫她回来再擦擦,算
了……
有厅总比没厅好,知足吧,说是要卖房子,到时候买不买呢?买它干吗?一辈
子就这儿,一室一厅?这几年盖的楼好点儿,都谁住了?反正轮不上我。反正我不
买,就这儿,凑合吧!
这方桌就是小了点儿,真别扭。怎么看怎么别扭。什么毛病呢?是腿儿短了,
是短一寸。是桌面小?是小,小多了,反正比别的小了一号,要不瞧着别扭。别扭
透了。
“干什么呢?”
又问,又问,你该干什么,干你的去,干吗老问我。干什么呢?不干什么。有
什么可干的,吃完饭坐这儿歇会儿。她进屋了,厨房收拾完就清静了。一天三顿饭,
顿顿要吃,要收拾,真烦人。中国人什么都能改,改不了吃。光吃面包也是不行,
也吃不起。那也不叫饭。那倒省事,不用炒菜焖饭,不用她忙忙叨叨地收拾个没完。
面包也不脏桌子。
这桌子就是小了点儿。不,还不光是小,整个儿就不行。是腿太粗了。怎么搞
的那么粗,那么笨?完全可以细一点嘛!细一半儿,对,细一半就轻巧了。桌子腿
儿要是细点,那占地面积就小了,就不会叫人那么堵得慌,出气儿都舒坦得多。真
蠢!干吗费这么多木头,弄这么四条大粗腿。十年前的家俱,是差劲……
“想什么呢?”
又问又问,想什么呢?想什么说得出来吗?织毛衣就织毛衣吧,老问个没完,
没话找话。她怎么老织不完,又换了蓝线,给谁织的?她干吗不在屋里织?偏跑这
儿坐着。这个灯也不亮,八瓦日光灯鬼火似的,唉,咱们就是省得不是地方,黑不
溜瞅,憋气。没法儿不憋气。还老问,想什么,想什么?
“没想什么。”
旧了。关键是旧了。十年前的样子,是旧了。连块塑料贴面都没有,光木头板
儿。现在少见了,这样的。漆得什么呀,太马虎,毛毛糙糙的。桌子角那块厚圪塔,
瞧着堵心。真***别扭。这样的桌子,也叫方桌!不知哪儿做的?设计的人没脑
子!要是我……
“想什么呢你?”
“噢,问我呢,没想什么。”
挪个地儿就好了。挪那儿呢?就这么块地儿,往哪儿动呢?屋里满了,箱子还
搁衣柜顶儿呢,它能进去?它动不了,就得在这儿呆着。沙发也没法儿动,就得对
着它。要么你别管,你坐这儿就得瞧着它。躲不了。搬这儿就这么搁着,天天你得
瞧它。要么你别回家,回家就得瞧它。沙发搬屋里去呢?搬哪儿?总不能把床搬出
来?真不是玩艺儿,怎么买这么个桌子?也不知怎么想的,跑了好几家才买了它,
真是的!
“每天吃完饭你就坐这儿半天。”
“是吗?”
“你自己不觉得呀,我可看见了。”
“我什么也没觉得,我琢磨这桌子呢。”
“桌子怎么啦?”
“别扭。”
“我看挺好的。挺实用,又不占地方。”
“太小。”
“大了能搁下吗?”
“是啊,大了更堵得慌”。
“那你还赚它小?”
“主要是旧了。”
她还瞧呢,还没瞧够?天天瞧,月月看还看个没完。能看出个花儿来?
“是旧了。要不,换个新的。”
换新的?上哪儿买去?买了,还得找三轮儿拉。现在的平板三轮儿,比出租还
贵。还不管往楼上抬。六层的楼没电梯,当初怎么设计的?首长住看他敢不敢没电
梯!
“换个折叠的,卖了它!”
“凑合吧,懒得卖!”
“你这人,现在讲究更新嘛!”
“新的用两天还不是照样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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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秘密是什么?是苦,还是乐?是悲,还是喜?

“怎么没见你去吃晚饭?”李索玲躺在床上,手不离书。
“我不饿。”方芳也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中午呢?也没见你去食堂。”
“不想吃。”
“怎么?病了?”李索玲放下了书。
她是有病,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病。在家父母待若掌上明珠。从小身体好、功课
好,一帆风顺考上大学新闻系,对口分到报社又进了人人眼红的记者部,哪一次机
遇也没错过。身心愉快,她得什么病?她不知世上的愁。
只是近一年来,她才知愁滋味。天大的愁,没写出篇大通讯。这一次,她磨拳
擦掌,准备克服一切采写中的阻力,一举成功。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阻力竟来自自
己的内心——怕深入那个家,怕看那流血的伤口,怕听那痛苦的呻吟。
“你会后悔的!”当初为什么不听李索玲的话!她有过家庭生活,她有过惨痛
的经验,她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早就看清了:家庭的神秘是不能去探寻的,家
庭的秘密是不能公开的。怪只怪自己,像个任性的小女孩,闯进别人的家,把别人
的伤痛当财富,把别人的隐私当收获。
“啊!不要,不要,放弃这个题目!放弃这个采访对象!”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能深入采访?深入进去,揭开这不幸家庭的秘密;捅
开这层薄纱掩盖下的家庭的疮疤,无情地解剖那丈夫,那妻子,把他们流泪的心、
受苦的灵魂双手捧给读者,她必将赢得读者。她又何尝不是在为社会作一件好事?
然而,这又是多么残酷的采访啊!横得下心吗?下得了手吗?方芳左思右想,
吃不下睡不着。
“你有心事。”李索玲不看书了。
“不,没有……”
“你瞒不过我。”
“我没有瞒你。”
“你又找了一次那个姓刘的。”
“嗯。”
李索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书来。方芳一骨碌坐起来,问:
“上次你劝我别去,我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不想说。”
“如果你把我看成朋友,你应该说!”
“正因为我把你看成朋友,我才不说的。”
“为什么?你看,我又问为什么了。”
“这回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不愿意影响你。”
“我还是要问,为什么?因为我愿意受你的影响,因为你的阅历比我多,生活
的经验比我多,我愿意!”
李索玲紧缩的脸上露出少有笑意。她说:
“方芳,你跟我不一样。你年轻,你努力,你有前程。就像那些稿子上写的,
生活对你像一首诗。我是在生活中吃过亏的人,我的思想,我的情绪,我的看法,
通常被认为,是灰色的。尽管我自己不这么看,可我还是注意,别影响你。”
“你应该再结婚。”
“我不会再结婚。”
“是不是因为你的婚姻很不幸?”
“无可奉告。”
“你应该申请调动工作,你有才气,有见解,长期放在校对科,不公平。”
“你错了,我爱校对。在我看来,每天摆在我面前的,不是原稿,不是铅字,
不是小样,不是大样,而是……”
“是什么?”
“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方芳睁大了眼睛,觉得无法理解。她当然不能理解。就连李索玲自己,也是在
年复一年的校对生涯中,逐渐进入到这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境界中来的。
当她每天夜晚坐到桌前,校阅那些原稿和小样,展开在她面前的是五光十色的
人生,是纷繁复杂的世界。崇高的和卑劣的,美好的和丑恶的,永无休止的纷争,
不了了之的结局。甚至在那手稿和改稿的字里行间,她还看到了矫揉造作,强词夺
理,丑媳妇装美人。她始而厌恶,继而麻木。她看得太多了,眼镜近视了,世界离
远了。她好像站在高处,一览人生。
校对的职业,注定了她不能改造她看到的一切,只能修补她必须修补的小疵,
随即把这一切送给明天。有益的,有害的,受欢迎的,不受欢迎的,她都不觉得是
灰色的。世界本来就是灰色的。她不觉得校对工作低人一等,反倒认为高人一等。
她看到的比人多,她悟到的比人深。她更不觉得长期夜间伏案有什么苦楚。正是这
天赐的夜间孤独,可以任她把自己封闭,不需要费力地同人周旋。对工作、对生活
她满意,无需多求,这是灰色吗?
当然,她不会同方芳讲这些。尽管如此,这天晚上,她跟方芳说的话,比一年
说的还多。
“我饿了。”方芳是该饿了。
“我这里有饼干。”李索玲抽屉里总有吃食。
方芳盘腿坐在小床上,捧着一塑料袋小饼干,边往嘴里丢还边说话。
“我现在拿不定主意,真的,要不要再采访他一次。”
李索玲不答,方芳还说:
“我又找了他一次,谈得挺好的。就是谈到他们夫妻关系,我没敢再问下去。
你说,我能再去一次吗?”
“随你。”
“随我?”
“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
“上次你不是说我要后悔吗?这次为什么不拦着了?”
李索玲只摇了摇头。
女友不表态的表态,使方芳非常高兴。她由衷地叫了出来:
“你太了解我了!”
李索玲望着那双漆黑发亮的眸子,望着那光滑白洁兴奋得微红的脸,无声地叹
息道:
“等你去了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
“不,现在说!”
“现在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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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真是个“侃协主席”。
“好吧,再谈谈,上次谈到理想的家庭。我又想了一条。”
这个刘述怀还真不错,对事情挺认真。被采访人如此主动,真令采访人高兴。
“第二条是什么呢?”
“每个星期天请一次客。”
什么?这是什么招术?请客,还每星期一次?正想问,还没问,刘述怀已经满
脸严肃地在烟雾中阐述自己的理论了:
“每星期请一次客,就有事干了。起码,从星期五晚上开始,夫妻就要商量请
些什么人,做点什么经济实惠又拿手的菜。星期六忙着采购,晚上得把汤炖出来。
还要打扫一下卫生,免得客人看见你们家到处是灰尘。你大概已经发现我们家很脏
……”
“这两次来,好像收拾过了。”
刘述怀讪讪地环顾四周,笑了笑,接着说:
“到了星期天,一早起来,忙着做菜。一会儿客人来了,大家春风满面,问好,
喝茶。然后围桌一坐,喝两杯,夸夸夫人的烹调手艺。酒盖脸,海阔天空地神聊一
番。一天下来,又快活又充实。夫妻想打架都没有那个氛围。”
方芳还是替主人累得慌:
“哎呀,客人一走,洗碗收拾,不是自讨苦吃?”
“不,不。一边洗碗涮盘子,一边还可以回味方才的趣谈,品尝它的余味。你
算算,请一次客,忙三天,三天有话说,说的都是开心的话。夫妻二人同心协力,
一致对外,站在一个战壕里,这家庭的空气不就好多了吗?”
他说得认真在理,听起来新颖有趣。方芳几乎忘了自己是来采访他们家,而不
是来听他侃请客吃饭的必要性的。她真想听他天马行空地侃下去,看着他还有什么
与众不同的绝招儿。
现在看来,矛盾、顾虑、怕进这个家都是多余的。他侃侃而谈,平静自如,谈
起理想家庭就像讲一个科学命题,跟自个儿家毫无关系似的。什么心的哭泣,什么
流血的伤口,什么痛苦的呻吟,统统没有。他立论清晰,妙语如珠,给人一种轻松
的超脱之感。方芳甚至产生一种怀疑,跟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
怎么会乏味?也许,人家根本没乏味,也许,人家压根儿就和睦。是你自己瞎猜度?
“你真能侃。”
“在我们单位,我是‘侃协’主席。最高记录连侃九小时,从黑夜侃到天明。”
“如果有时间,我很愿意听你接着说。听听你的第三条,第四条……”
“那我太高兴了。”
“不过,现在不行,咱们没时间。我想知道一点具体的,实在的生活。比如,
从你们建立家庭的时候……”
“那好办。我历来反对侃虚不侃实。当今侃坛,人所共知是三大流派。一是侃
虚派。禅宗、道教、宇宙、回归,他们故弄玄虚,不着边际。一是侃实派,鸭子有
几种吃法;人民币存着好还是花了好;玩牌有多少名堂。他们倒是足踏实地,只是
庸俗无聊。我是虚实并侃派。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有虚有实,虚实结合,因而老
少咸宜,雅俗共赏。”
真够绝的!方芳差点笑出来。她倒是早听说北京目前流行的“侃爷”、“侃大
山”、“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直至“十亿人民十亿侃,海外华人在
发展”之类的时髦语言。至于侃还有坛,侃还分派,对她倒是新闻。当然又是这位
侃爷的杜撰,不能随他侃下去,九个钟头还说不到正题:
“老刘同志,还是书归正传,讲你们家吧!”
“我们家嘛,跟别人家也差不多。”他先定了调子,再接着侃,“我们是自由
恋爱,小二黑结婚,自愿的。当然,也有介绍人。介绍人嘛,牵个线,搭个桥,归
根结底还是我们自己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的。自己乐意,自己选择,自己找的这
包袱背,怨不着天也怨不着地,这种婚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不对?”
她没法儿表态。
“同是选择,情况有不同。我们可以说是在当时特定的情况下作出的最后选择。
当时,我二十八,老大不小的了,她也二十六了。按现在的杠杠,都够着了大龄青
年的线。我一个二姑,其实也不是亲的,不过从小那么叫。跟她们家一个不知什么
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点来往。说让我们认识一下,我们就认识了。”
侃了半天,没超过他妻子“他二姑介绍的”一句话的范畴。这人看似无拘无束,
其实把自己包得很扎实。什么该侃,什么不该侃,他明白着呢。有些话方芳又不好
问,比如说:在认识张凤兰之前他有没有过女朋友,怎么会人家一介绍认识了就结
婚了,也太简单了,其实不用劳神问。
“我这个人哪,白开水一杯,没有吸引力。中技毕业生,一个技术员,上不上
下不下,脸不白,眼不大,衣冠不整,懒懒散散,就算个头一米八,也不过多费二
尺布,算不上优势。像我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谁稀罕?因而,在认识我妻子
以前,我是白纸一张,没谈过什么恋爱。”
她看了他一眼。他这幅“自画像”还真不离谱。只是现在他正集中注意力侃,
一双眼睛显得明亮闪烁,挺有神。
“她,你也看到了,也不是一个对男人很有吸引力的女人,相貌平平,文化不
高,干活挣钱,穿衣吃饭,别的全说不上。我们俩,就这么凑合到一块儿了。”
又转回去了。“凑合过”。头一次登门两口子都一唱一和地说清楚了,怎么又
来了。总不能一开始就是凑合吧?方芳不敢挑明问:难道你们就为结婚而结婚?难
道你们就为凑合而凑合?难道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感情你们没有?那你们也太惨了!
“恐怕不能光是凑合吧?”
听话听音儿,几十岁的人,什么话听不出来。况且刘述怀一点不傻。他笑着,
换一支烟,接着侃:
“当然,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什么叫感情?我看,问一百个人,九十九个
答不出来。这玩艺儿看不见摸不着,全凭你感觉。感觉有就有,感觉无就无。不像
热馒头,一眼能瞧见。照我的观点,能凑合到一块儿,就是感情。当然,不是高档
的大路货。”
方芳很难同意感情能凑合之类的说法。买条裙子不合身还不能凑合呢,两人之
间的感情怎么能凑合?她实在想不通。可此刻,她又不能不相信刘述怀讲的并非假
话。确实,很难想像这位懒散的人与他妻子之间,有过热恋之类的场面。你怎么知
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过?也许,这种状况才是正常的。也许,很多家庭就是建
立在这种基础上的?方芳迷糊了,像谁打击了她似的。她那么关切这一对凑合人儿
的命运: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凑合过来了。”
“那么,到什么时候才感到凑合不下去了呢?”
“我并没有说过凑合不下去。凑合这么多年了,能凑合下去。人活着就是凑合,
凑合一辈子完事……”
“这太可怕了!”方芳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对说话的人倍感同情。
刘述怀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笑笑说:
“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死不了人。难道你不认为能凑合也是一种幸福?当然,
不是高档的。大路货而已。”
大路货,大路货!三个字刺痛了方芳。对这个已凑合来还将凑合去的家,她感
到失望又同情。她想像的和睦家庭不该是这样的,那又是怎样的呢?她可又想像不
出来。她怯怯地问:
“那,你对这一切非常满意?”
“我说的是凑合,不是非常满意。满意就不是凑合,非常满意就更不是凑合了。
凑合的含意是差不多就将就。咱家买不起肉人家还没钱打油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是凑合。我曾经谈到理想的家庭,那就是说我并不认为我现在的家庭很理想。”
他不说话了。
她还问什么呢?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充满了同情,只是关于和睦家庭的采访不
能进行下去了,她只好客套:
“刘述怀同志,我们的采访可以结束了,谢谢你讲了这么多。”
“尽管你对我表示感谢,我还是可以感到你对我的失望。我没有提供给你具体
的材料,你……”
“这没有什么。”
“允许我对记者工作发表一点意见吗?——当然是班门弄斧。”
“好,请说吧!”
“我认为具体的细节并不很重要,特别是在家庭问题上。俩口子为什么吵,怎
么吵,谁吵的对,谁吵的不对,这并不重要,也无法弄清。所以俗话说,清官难断
家务事。我常说,家里没有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之争。所以,我认为,写家庭
问题难度是很大的,往往吃力不讨好。因此我建议,最好是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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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真是个“侃协主席”。
“好吧,再谈谈,上次谈到理想的家庭。我又想了一条。”
这个刘述怀还真不错,对事情挺认真。被采访人如此主动,真令采访人高兴。
“第二条是什么呢?”
“每个星期天请一次客。”
什么?这是什么招术?请客,还每星期一次?正想问,还没问,刘述怀已经满
脸严肃地在烟雾中阐述自己的理论了:
“每星期请一次客,就有事干了。起码,从星期五晚上开始,夫妻就要商量请
些什么人,做点什么经济实惠又拿手的菜。星期六忙着采购,晚上得把汤炖出来。
还要打扫一下卫生,免得客人看见你们家到处是灰尘。你大概已经发现我们家很脏
……”
“这两次来,好像收拾过了。”
刘述怀讪讪地环顾四周,笑了笑,接着说:
“到了星期天,一早起来,忙着做菜。一会儿客人来了,大家春风满面,问好,
喝茶。然后围桌一坐,喝两杯,夸夸夫人的烹调手艺。酒盖脸,海阔天空地神聊一
番。一天下来,又快活又充实。夫妻想打架都没有那个氛围。”
方芳还是替主人累得慌:
“哎呀,客人一走,洗碗收拾,不是自讨苦吃?”
“不,不。一边洗碗涮盘子,一边还可以回味方才的趣谈,品尝它的余味。你
算算,请一次客,忙三天,三天有话说,说的都是开心的话。夫妻二人同心协力,
一致对外,站在一个战壕里,这家庭的空气不就好多了吗?”
他说得认真在理,听起来新颖有趣。方芳几乎忘了自己是来采访他们家,而不
是来听他侃请客吃饭的必要性的。她真想听他天马行空地侃下去,看着他还有什么
与众不同的绝招儿。
现在看来,矛盾、顾虑、怕进这个家都是多余的。他侃侃而谈,平静自如,谈
起理想家庭就像讲一个科学命题,跟自个儿家毫无关系似的。什么心的哭泣,什么
流血的伤口,什么痛苦的呻吟,统统没有。他立论清晰,妙语如珠,给人一种轻松
的超脱之感。方芳甚至产生一种怀疑,跟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
怎么会乏味?也许,人家根本没乏味,也许,人家压根儿就和睦。是你自己瞎猜度?
“你真能侃。”
“在我们单位,我是‘侃协’主席。最高记录连侃九小时,从黑夜侃到天明。”
“如果有时间,我很愿意听你接着说。听听你的第三条,第四条……”
“那我太高兴了。”
“不过,现在不行,咱们没时间。我想知道一点具体的,实在的生活。比如,
从你们建立家庭的时候……”
“那好办。我历来反对侃虚不侃实。当今侃坛,人所共知是三大流派。一是侃
虚派。禅宗、道教、宇宙、回归,他们故弄玄虚,不着边际。一是侃实派,鸭子有
几种吃法;人民币存着好还是花了好;玩牌有多少名堂。他们倒是足踏实地,只是
庸俗无聊。我是虚实并侃派。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有虚有实,虚实结合,因而老
少咸宜,雅俗共赏。”
真够绝的!方芳差点笑出来。她倒是早听说北京目前流行的“侃爷”、“侃大
山”、“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直至“十亿人民十亿侃,海外华人在
发展”之类的时髦语言。至于侃还有坛,侃还分派,对她倒是新闻。当然又是这位
侃爷的杜撰,不能随他侃下去,九个钟头还说不到正题:
“老刘同志,还是书归正传,讲你们家吧!”
“我们家嘛,跟别人家也差不多。”他先定了调子,再接着侃,“我们是自由
恋爱,小二黑结婚,自愿的。当然,也有介绍人。介绍人嘛,牵个线,搭个桥,归
根结底还是我们自己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的。自己乐意,自己选择,自己找的这
包袱背,怨不着天也怨不着地,这种婚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不对?”
她没法儿表态。
“同是选择,情况有不同。我们可以说是在当时特定的情况下作出的最后选择。
当时,我二十八,老大不小的了,她也二十六了。按现在的杠杠,都够着了大龄青
年的线。我一个二姑,其实也不是亲的,不过从小那么叫。跟她们家一个不知什么
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点来往。说让我们认识一下,我们就认识了。”
侃了半天,没超过他妻子“他二姑介绍的”一句话的范畴。这人看似无拘无束,
其实把自己包得很扎实。什么该侃,什么不该侃,他明白着呢。有些话方芳又不好
问,比如说:在认识张凤兰之前他有没有过女朋友,怎么会人家一介绍认识了就结
婚了,也太简单了,其实不用劳神问。
“我这个人哪,白开水一杯,没有吸引力。中技毕业生,一个技术员,上不上
下不下,脸不白,眼不大,衣冠不整,懒懒散散,就算个头一米八,也不过多费二
尺布,算不上优势。像我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谁稀罕?因而,在认识我妻子
以前,我是白纸一张,没谈过什么恋爱。”
她看了他一眼。他这幅“自画像”还真不离谱。只是现在他正集中注意力侃,
一双眼睛显得明亮闪烁,挺有神。
“她,你也看到了,也不是一个对男人很有吸引力的女人,相貌平平,文化不
高,干活挣钱,穿衣吃饭,别的全说不上。我们俩,就这么凑合到一块儿了。”
又转回去了。“凑合过”。头一次登门两口子都一唱一和地说清楚了,怎么又
来了。总不能一开始就是凑合吧?方芳不敢挑明问:难道你们就为结婚而结婚?难
道你们就为凑合而凑合?难道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感情你们没有?那你们也太惨了!
“恐怕不能光是凑合吧?”
听话听音儿,几十岁的人,什么话听不出来。况且刘述怀一点不傻。他笑着,
换一支烟,接着侃:
“当然,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什么叫感情?我看,问一百个人,九十九个
答不出来。这玩艺儿看不见摸不着,全凭你感觉。感觉有就有,感觉无就无。不像
热馒头,一眼能瞧见。照我的观点,能凑合到一块儿,就是感情。当然,不是高档
的大路货。”
方芳很难同意感情能凑合之类的说法。买条裙子不合身还不能凑合呢,两人之
间的感情怎么能凑合?她实在想不通。可此刻,她又不能不相信刘述怀讲的并非假
话。确实,很难想像这位懒散的人与他妻子之间,有过热恋之类的场面。你怎么知
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过?也许,这种状况才是正常的。也许,很多家庭就是建
立在这种基础上的?方芳迷糊了,像谁打击了她似的。她那么关切这一对凑合人儿
的命运: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凑合过来了。”
“那么,到什么时候才感到凑合不下去了呢?”
“我并没有说过凑合不下去。凑合这么多年了,能凑合下去。人活着就是凑合,
凑合一辈子完事……”
“这太可怕了!”方芳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对说话的人倍感同情。
刘述怀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笑笑说:
“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死不了人。难道你不认为能凑合也是一种幸福?当然,
不是高档的。大路货而已。”
大路货,大路货!三个字刺痛了方芳。对这个已凑合来还将凑合去的家,她感
到失望又同情。她想像的和睦家庭不该是这样的,那又是怎样的呢?她可又想像不
出来。她怯怯地问:
“那,你对这一切非常满意?”
“我说的是凑合,不是非常满意。满意就不是凑合,非常满意就更不是凑合了。
凑合的含意是差不多就将就。咱家买不起肉人家还没钱打油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是凑合。我曾经谈到理想的家庭,那就是说我并不认为我现在的家庭很理想。”
他不说话了。
她还问什么呢?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充满了同情,只是关于和睦家庭的采访不
能进行下去了,她只好客套:
“刘述怀同志,我们的采访可以结束了,谢谢你讲了这么多。”
“尽管你对我表示感谢,我还是可以感到你对我的失望。我没有提供给你具体
的材料,你……”
“这没有什么。”
“允许我对记者工作发表一点意见吗?——当然是班门弄斧。”
“好,请说吧!”
“我认为具体的细节并不很重要,特别是在家庭问题上。俩口子为什么吵,怎
么吵,谁吵的对,谁吵的不对,这并不重要,也无法弄清。所以俗话说,清官难断
家务事。我常说,家里没有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之争。所以,我认为,写家庭
问题难度是很大的,往往吃力不讨好。因此我建议,最好是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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